宋德海被调查的消息，如同一块巨石砸入安平市这潭深水，激起的涟漪，久久未能平息。
市委市政府大院里的空气，都因此变得粘稠而诡异。
每个人都像是惊弓之鸟，走路放轻了脚步，说话压低了声音，生怕哪句话说错，就成了下一个被纪委“请去喝茶”的人。
楚云飞依旧沉默如金。
他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科员，没人会在意他的想法。
他乐得清静，每天读报、喝茶，将自己伪装成一个真正的“边缘人”。
但他敏锐地察觉到，市政府秘书长顾春秋，这几天的脸色，一天比一天难看。
楚云飞的思绪，不由得回到了三年前。
那时，他刚刚通过省考，以笔试面试双第一的成绩，像一张白纸一样，被分配到市政府办公室。
而他入职后的第一位领导，也是对他影响最深的人，正是时任市政府办公室主任的顾春秋。
当时的楚云飞，还是个初出茅庐的愣头青，怀揣着一腔热血，却不懂半点人情世故。
他写的第一份调研报告，因为观点太过尖锐，几乎把几个兄弟单位得罪了个遍。
是顾春秋悄悄把报告压了下来，深夜把他叫到办公室，亲自给他点了根烟，然后铺开稿纸，一字一句地教他，什么叫“观点要犀利，但语言要温和”，什么叫“既要提出问题，更要给出团结大多数人一起解决问题的方案”。
是顾春秋，亲手将他这块棱角分明的“璞玉”，雕琢成了一柄可以藏锋入鞘的“利器”。
后来，因为工作出色，顾春秋被夏市长看重，提拔为了市政府秘书长，成为了名副其实的“市府大管家”。
但在楚云飞的心里，无论顾春秋的职位如何变化，他永远都是那个在深夜里，为自己点亮一盏台灯、耐心讲解文稿之道的恩师。
这天下午，顾春秋把楚云飞叫进了他那间宽敞却朴素的办公室。
“云飞啊，”
老顾亲自给楚云飞泡了杯茶，这在平时是绝无仅有的待遇。
“最近……市里有些不太平，你刚来不久，很多事情不了解。记住一句话，守好自己的本分，做好手头的工作，不该问的别问，不该说的别说。”
顾春秋年过五十，头发花白，戴着一副瓶底厚的深度近视眼镜，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书卷气。
他是个典型的“文人型”干部，业务能力极强，写得一手好文章，为人也清高、正直。
前世，楚云飞在他手下工作了五年，受过他不少提点。
即便后来楚云飞为了“进步”，选择离开了市政府，投靠了别的山头，顾春秋也从未说过他一句坏话。
在楚云飞被审查前，顾春秋是体制内唯一一个还愿意给他打个电话，叹息着说一句“可惜了”的老领导。
这份情，楚云飞一直记在心里。
“老师，我明白。”
楚云飞点点头，态度恭敬。
他知道，这是恩师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他。
从秘书长办公室出来，楚云飞的心头，却蒙上了一层阴影。
他知道顾春秋的性格，清高正直的另一面，就是刻板固执，不懂变通。
在官场这个“和光同尘”的地方，这样的性格，太容易得罪人，太容易被当成绊脚石。
中午去食堂吃饭，楚云飞特意端着餐盘，坐到了角落里。
邻桌，两个市发改委的干部正在低声交谈，一些零碎的词句，飘进了他的耳朵。
“……那个‘东湖新城’的项目，这下估计要黄了……宋部长一倒，高老板那块地，我看悬……”
“黄不了！我听说高老板现在正猛攻市政府这边，想先把‘老城区改造’那块肥肉啃下来回血……”
“那更难！有顾秘书长这尊‘门神’在，谁敢乱批？他都以‘补偿标准太低’为由，把高氏集团的方案顶回去三次了！这老头，茅坑里的石头，又臭又硬！”
“啧啧，敢跟高建瓴掰手腕，他真是……有风骨啊。”
最后那句“有风骨”，语气里充满了幸灾乐祸。
楚云飞端着餐盘的手指关节猛然捏得发白，米饭和菜汤的油腻感瞬间变得***而恶心，他感到一阵反胃。
高建瓴！
他瞬间明白了。
扳倒宋德海，就像是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。
高建瓴这条在安平市潜伏多年的大鳄，因为损失了组织部这条线，急于从别处找补，于是将目光对准了“老城区改造”项目。
而挡在他面前的，正是自己的恩师，顾春秋。
果然，怕什么，来什么。
下午三点，办公室里正是一天中最昏昏欲睡的时刻。
一阵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，打破了平静。
几名穿着白衬衫、神情严肃的男子，径直穿过大办公室，敲响了秘书长办公室的门。
楚云飞一眼就认出，领头的那人，是市纪委第二纪检监察室的主任。
办公室的门开了又关。
大约过了十分钟，门再次打开。
顾春秋脸色煞白地走了出来，跟在他身后的，是那几名纪委的工作人员。
“老顾，这是……”有相熟的副秘书长惊愕地站了起来。
“没事，就是配合组织，了解一点情况。”
顾春秋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，眼神却黯淡无光。
整个办公区，死一般的寂静。
所有人都屏住呼吸，眼睁睁地看着这位在市政府工作了半辈子的老秘书长，像一个犯人一样，被“请”离了他奋斗了一生的地方。
在走廊的尽头，人群的阴影里，楚云飞看到了一张熟悉的、带着一丝得意冷笑的脸。
正是那天在婚宴上，跟在宋文博身边，恭维他“牛逼”的那个年轻人。
一个彻头彻尾的、卑劣无耻的构陷！
消息很快传来，版本惊人的一致。
有人实名举报，顾春秋利用职务之便，在“老城区改造项目”中，故意卡住高氏集团的方案，是想扶持另一家与他有利益输送关系的开发商上位，涉嫌索贿。
脏水，就这么劈头盖脸地泼了过来。
深夜，出租屋。
楚云飞坐在黑暗里，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。
烟雾缭绕，模糊了他的脸。他面前的烟灰缸里，烟头已经堆成了小山。
他面临着重生以来，最艰难的一次抉择。
理智，在前世的“血泪棋谱”上疯狂地闪着红灯。
一个冷酷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尖叫：“救他？你拿什么救？你现在不过是只蝼蚁，任何轻举妄动都会让你重蹈前世的覆辙！你忘了自己是怎么死的吗？明哲保身，才是官场唯一的生存法则！”
可是……
他的眼前，浮现出顾春秋那张清瘦、固执的脸。
浮现出前世自己众叛亲离时，恩师在电话那头，那一声无奈而惋惜的叹息。
另一个温暖的声音在他心底响起：“可我记得，那年冬天，是他把自己的棉大衣脱下来给了我。这份温暖，我记了一辈子……如果连这点温暖都守护不住，我即便爬到再高的位置，内心也只是一片冰冷的坟场。”
如果连这份恩情都坐视不理，如果连这样一位正直的好官，都要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小人构陷而无动于衷……
那自己重生一次，和前世那个为了向上爬，不惜抛弃一切道义和温情的行尸走肉，又有什么区别？
他攥紧了拳头，指甲深深地嵌进掌心，传来一阵刺痛。
不行！
绝对不行！
如果连值得尊敬的人都无法守护，那他所追求的“权力”，将变得毫无意义！
他猛地站起身，将最后一根烟狠狠地按在烟灰缸里，仿佛在掐灭那个懦弱的自己。
他走到窗边，“呼”的一声，猛地拉开了紧闭的窗帘。
清冷的月光，瞬间照亮了整个房间，也照亮了他那双不再有丝毫犹豫和挣扎，只剩下一种破釜沉舟的、冰冷的眼眸。
救，必须救！
但绝不是像个愣头青一样，跑去纪委喊冤。
那是***。
要救，就要用他最擅长的方式——
于无声处听惊雷，于无路处，杀出一条血路！
破局！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