油灯早已熄灭,小耳房里只有窗外漏进的月光,在地面铺开一片清冷的霜。古川坐在床沿,背脊挺得笔直,像一尊凝固的雕像。黑暗中,那本《云荒拾遗录》就放在他膝上,粗糙的封面硌着掌心,书页间似乎还残留着白日里惊心动魄的气息——木魅吞吐月华,悬剑台上踏剑凌空,巨鼋负岛,雪魄无踪……
临山县。苍莽山脉。青岚峰顶的云雾。
这几个词在他脑海里反复盘旋,碰撞,最终燃烧成一片灼热的、无法忽视的光亮。那光亮穿透了济仁堂后院安稳的药香,穿透了青石镇熟悉而狭窄的街巷,直指东方那片沉默而巍峨的山影。
留下?帮衬厚道的师兄安平,守着这方寸之地,沿着周先生走过的路,一步步成为受人敬重的“古郎中”?安稳,踏实,足以告慰家中父母,足以让新生的弟弟有个依靠。这很好,真的很好。
可胸中那股不甘,如同被《云荒拾遗录》彻底点燃的野火,烧灼着他的五脏六腑。爷爷临终平静的面容下,是贫病交加的一生;母亲前两次失去孩子的伤痛,是缺医少药的无奈;自己两世为人,前世猝死,今生初临便困于婴啼……这凡俗的安稳,终究脆弱如纸。青岚峰顶的云雾藤,悬剑台上的惊鸿一瞥,那不仅仅是虚无的传说,那是挣脱这脆弱枷锁的唯一可能!
他闭上眼,深深吸气,混杂着草木清苦气息的空气涌入肺腑,带着夜露的凉意。再睁开时,眼底的挣扎已尽数褪去,只剩下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然。
天刚蒙蒙亮,济仁堂后院还笼罩在薄薄的晨雾里。古川换上了自己最干净、浆洗得发白的青色短褂,仔细抚平每一道褶皱。他走到前堂,周先生已如往常般,静静立在柜台后,望着门外渐渐苏醒的街道,背影清瘦而孤直。
古川深吸一口气,走到周先生身后三步远的地方,双膝一弯,直挺挺地跪了下去!膝盖砸在光洁的乌木地板上,发出沉闷的“咚”的一声响。
周先生身形微不可察地一顿,缓缓转过身。
“先生!”古川的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,带着一种斩断退路的沉凝,“弟子……想出去走走。”
他抬起头,目光坦荡而炽热地迎上周先生那双洞悉一切的眼睛:“弟子蒙先生教导,授业解惑,恩同再造。济仁堂是弟子的家,师兄待弟子如手足,弟子铭记于心,永世不忘!然……”他顿了顿,仿佛在积攒力量,“弟子心中,总有不甘。不甘困于方寸,不甘只识草木寒热,不甘……眼见生命无常,却只能事后补救!弟子想去看看这天地!想去那山更高、雾更浓的地方!想……寻一寻那传说中的‘道’!”
“求先生……成全!”他额头重重磕在冰凉的地板上,发出第二声闷响。伏地的姿态,带着最深的恭敬,也带着最决绝的告别。
小库房里一片寂静。晨光透过门板缝隙,在师徒二人之间投下几道斜斜的光柱,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。
周先生看着跪伏在地、脊背绷紧如弓弦的弟子,脸上没有任何惊讶,只有一种了然的、混杂着欣慰与淡淡哀伤的复杂情绪。他沉默了很久,久到古川几乎以为那沉默便是拒绝。最终,一声极轻的叹息逸出唇边。
“起来吧。”周先生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,却依旧平稳。他弯腰,枯瘦却异常有力的手,扶住了古川的胳膊。
古川顺着那力道起身,眼眶微微发红。
周先生没有看他,转身走向柜台后那个上了锁的小抽屉。再次打开时,他取出的不再是信函,而是一个小小的、沉甸甸的钱袋。
“拿着。”他将钱袋塞进古川手中,“此去临山,路途不算近。穷家富路,莫要委屈了自己。”
钱袋入手,远比上次那二两碎银沉重得多。古川喉头一哽:“先生……”
“不必多言。”周先生打断他,目光终于落在他脸上,清亮的眼底深处,是深沉的嘱托,“信,收好。路,自己走。遇事……多思量。济生师兄那里,我已写明原委,他自会照拂于你。记住为师的话:莫忘本心,莫负所学。”
“弟子……谨记!”古川再次深深一揖,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。
就在这时,后堂的门帘被掀开,周安平高大的身影走了进来。他显然已听到了动静,脸上带着几分复杂的神情,有理解,有不舍,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羡慕。
“要走?”周安平看着古川,声音洪亮依旧,却少了往日的爽朗。
“是,师兄。”古川恭敬道。
周安平点点头,没再说什么,转身走了出去。片刻后,外面院子里传来几声吆喝和老驴不满的响鼻声。周安平牵着一头半大的青驴,拉着一辆半旧的板车,停在了药铺门口。板车虽旧,却擦洗得干净,车辕和车轮都看得出刚上过桐油,闪着乌沉沉的光。
“这个,”周安平拍了拍青驴结实的脖颈,又指了指板车,“我路上用的家伙什儿,以后也不打算跑那么远了,留着也是吃草。你带去,路上省些脚力,到了临山县,采个药、拉个东西也方便。”他顿了顿,看着古川,眼神真诚,“川子,路上小心。济仁堂……常回来看看。”
“谢师兄!”古川心头涌起一股暖流,这份赠礼,这份情谊,重逾千金。他郑重地接过缰绳。
告别没有太多言语。周先生站在济仁堂的门槛内,晨光勾勒着他清瘦的身影,像一株扎根于此的古树。古川对着先生和师兄,再次深深一揖,然后牵着青驴,拉着板车,转身汇入了青石镇清晨开始喧闹的人流。
驴蹄踏在青石板上,发出清脆的“哒哒”声。古川没有回头,他能感受到背后那道沉静而悠长的目光,如同无形的线,牵扯着他的背影,却又最终放开了手。
他没有直接踏上通往临山县的官道,而是牵着驴车,转向了古家坳的方向。
回到那个熟悉的、带着泥土气息的小院,气氛依旧沉重,却也因为新生婴儿的啼哭,多了一丝微弱的生机。父亲古大山似乎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,看到古川回来,只是沉默地拍了拍他的肩膀。母亲柳月娘抱着襁褓中的婴儿,眼睛红肿未消,却强撑着精神。
“看看你弟弟,”柳月娘小心翼翼地将襁褓递到古川面前,“还没起大名呢,你爹说等你回来看看。”
襁褓里,一个红扑扑、皱巴巴的小脸正闭着眼睛酣睡,呼吸均匀。古川伸出手指,极其轻柔地碰了碰弟弟温热柔嫩的小脸蛋。那小小的生命,脆弱又顽强。
“叫……古岳吧。”古川低声道,目光望向东方,“山岳的岳。”他希望这个在爷爷离世后降生的弟弟,能像山岳一样坚韧。
他将身上剩下的、周先生给的盘缠,以及自己攒下的一点钱,大部分都塞给了母亲,只留下极少的路费。“娘,爹,你们保重。我安顿好了,就捎信回来。”
三日的陪伴短暂而沉重。离别那天,父母抱着小古岳,一直将他送到村口的老槐树下。晨雾中,父母佝偻的身影和怀中那小小的襁褓,渐渐模糊成一个永恒的剪影。
古川深吸一口气,将所有的眷恋与不舍压在心底,跳上驴车,轻轻一抖缰绳:“驾!”
老青驴打了个响鼻,迈开稳健的步子,拉着板车,沿着蜿蜒的土路,驶向未知的东方。
路途比想象中更漫长。板车颠簸在坑洼的土路上,扬起阵阵灰尘。古川白天赶路,夜晚就寻个背风的地方,在板车旁铺上草席露宿。怀里的《云荒拾遗录》成了他唯一的慰藉,借着篝火或月光,他一遍遍翻阅那些荒诞离奇的记载,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投向远方天际那越来越清晰、越来越巍峨的连绵山影——苍莽山脉。
山势由最初的平缓丘陵,渐渐变得陡峭高耸。巨大的山体如同沉默的巨人,横亘在***,阻挡着视线,也牵引着心神。山色由青翠转为深黛,峰峦起伏,如刀劈斧凿,透着一股洪荒亘古的苍凉气息。远远望去,最高的几座山峰直插云霄,峰顶被终年不散的浓白云雾笼罩,如同戴着神秘的冠冕。其中一座,山形如剑,峭拔孤绝,气势远超周围诸峰,正是那传说中的青岚峰!它静静矗立在群峰深处,云雾缭绕,如同一个巨大的、沉默的谜题。
三日跋涉,人困驴乏。当脚下的土路终于被宽阔平坦、铺着大块青石的官道取代,当道路两旁开始出现密集的茶棚、客栈、以及推着独轮车、背着药篓、明显是采药人打扮的行人时,一座巨大的城池轮廓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。
高耸的城墙比青石镇不知雄伟多少倍,青灰色的巨石垒砌,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。巨大的城门洞开,上方镶嵌着两个饱经风霜却依旧遒劲的大字:临山。
城门口人流如织,车马喧腾。穿着粗布短褂的力夫扛着沉重的货物,吆喝着号子;衣着光鲜的商贾坐着马车,车帘低垂;挎着刀剑、神情精悍的武者三三两两;更多的是背着背篓、里面装着新鲜或晒干草药的采药人,他们大多风尘仆仆,面色黝黑,眼神却锐利如鹰,身上带着山林的气息和淡淡的药草辛香。
古川勒住缰绳,让老青驴停在官道旁。他跳下车辕,站在滚滚红尘的边缘,仰望着这座背靠苍莽巨山的古老县城。
临山县。
他到了。
风从城门洞内吹出,带着城内特有的喧嚣、烟火气,以及一股比青石镇浓郁十倍不止的、混杂着千百种草药与尘土的奇异气味,扑面而来。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那封桑皮纸的信函,又抬头望向县城背后那巍峨耸立、云雾缭绕的苍莽山脉。巨大的山影投下,将整座城池都笼罩其中,如同匍匐在巨兽脚下的城池。
青驴似乎也感受到了什么,不安地刨了刨蹄子,发出一声低沉的响鼻。古川深吸一口气,那混杂着人烟与山野的气息涌入肺腑,带着一种全新的、令人心跳加速的悸动。他攥紧了缰绳,目光越过喧嚣的城门,仿佛已穿透重重屋宇,落在那片沉默而神秘的群山深处。
他牵起缰绳,轻轻一抖。
“走。”